第87章

  秋天的hk城,海风吹过,空气清凉。
  晨曦洒在城市上空,一片淡淡的金黄。星期五的早上,街道上忙忙碌碌,阵阵喧嚣,是早起上班的人们。
  甄意开着车,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,车窗外,风景流淌。
  热闹的茶餐厅,卖早点的摊位车,忙碌穿行的白领,紧闭的高档店面,巷子里晒着的衣物。
  她紧握方向盘,目光警惕,小心而仔细地四处看,西装的男人,ol裙的女子,背书包的小孩,刷牙的睡衣妇女。
  言格呢,言格去哪里了呀?
  她的车从小巷子穿过,撞到人家晾衣服的竹篙,衣衫内裤纸片儿一样挂着车飞舞。
  涂着牙膏泡泡的女人在后边追赶叫骂,甄意没听见,两只黑黑的眼睛一瞬不眨,隔着车窗,搜寻着四周活动的人影。
  白天在她眼里变成了黑夜,世界在她眼里变成了空城,灯红酒绿,霓虹闪烁。路边全是泡吧区嬉闹调笑的混混。
  她有预感,言格有危险,他们在打他。
  她要去救他。
  时间来不及了,天都黑了,怎么还是找不到言格呢?
  甄意轻轻地发抖,一手打着方向盘,一手狠狠塞进嘴里,牙齿颤抖着,撕咬手指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不安。
  言格到底在哪里啊?
  前方红灯闪烁,是有警察来酒吧区执勤了吗?
  甄意猛地停下车,她要去找警察。
  可,汽车电台里插播一条新闻:“今天上午6:27分,清沙区一栋酒店式公寓楼上发生一起坠楼事故。死者从13楼上摔下,当场死亡。后经警方证明,死者为上月意外逃亡的终身监禁犯淮如”
  方向盘上,甄意的手缓缓松开。脑子里如过胶片一般闪过一组画面,淮如从她的阳台上掉下楼了。
  她面无表情,一动不动望着前方。
  视线一闪,黑夜里五光十色的酒吧区消失了。现在是白天,交警在例行检查。
  她默默地垂下眼眸,看看自己手上的伤痕和鲜血,不解地稍稍歪头,这些是什么?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痛啊。
  她不太明白,愣了愣,想起什么,猛地抓起副驾驶上的包,慌忙打开一看,一把闪着冷光的水果尖刀。
  她瞬间安心。
  前方,检查的交警正缓缓靠近,车流慢慢移动。后面有汽车鸣笛,刺耳的一声叫响。甄意吓了一跳,慌得回头,她的眼里重新看到了黑夜,和嚣张的人群。
  她立刻抱好包,溜下车,跳过路中央的白色横栏,在一片汽车的急刹车和咒骂声里,风一般逃走了。
  她出门时忘了穿衣穿鞋,光着脚,仅有薄衣。她一路狂奔,在街上逃窜,世界重新回到夜晚的酒吧区。
  每个人都在路边笑,却没有言格。
  她没有目的地到处找寻,这个世界陌生,冷酷,不安,她紧紧地抱着包包,在风里颤抖。慌乱地四处张望,言格在哪里啊?
  她跑到了广场,一抬头看见led显示屏上,播放着淮如跳楼现场的画面,那里面,人群在围观,打手机。
  甄意立在街对面,仰着脖子看,她看到自己的家了,白色的纱帘在飞。
  她停下脚步,呆呆地望着,记得有一天早上起来,言格抱着懒虫一样的她去吃早餐。那个时候,风就吹着纱帘在飞。
  她,到家了吗?
  不,她现在不要回家,她要去找言格呀。
  刚准备走,可镜头一晃,边角出现了一个男人,高高瘦瘦的,一身墨蓝色的海军款风衣,风吹起他眉边的碎发,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。
  他深深地蹙着眉,很深,很深。
  她立在街对面,愣愣地望着,仿佛千山万水,她终于找到他了。
  他没出事,太好了。
  她抱着包包,仰头望着led显示屏,木木地走过去,走了几步就开始跑起来:
  言格,我来找你了。
  耳边响起尖锐的汽笛声,刹车声。
  甄意被狠狠撞到,摔倒在地。
  开车的人不满地探出头来:“你有病啊!”
  大早上遇到一个仰着头在街心跑的女人,真是倒霉。可一看,这女人披头散发的,只穿一件短t恤,棉布裤子,还光着脚,难道是神经病?
  司机闭了嘴。
  “你有病啊!”这句话在甄意耳边回响。又有一瞬,耳边闪过淮如的声音:“你想给言格报仇吗?”
  她抱着包,呆滞地望天空,led屏幕里没有言格了,只有促销广告里黄澄澄的橘子。在淡蓝的天空里,那样的灿烂。
  言格又不见了。他被人抓走了,别人会打他呢。
  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,她的心又痛又冷,低下头,光着脚转身往回走。一边走,一边举起手臂,擦擦眼泪。
  心好痛,可现在不能哭呢,她要去找言格,去给言格报仇。
  她拦了一辆出租车,坐进去,小心而谨慎地说:“第一精神病院。”
  司机可热情了,一路上和她聊天:“你去看人吗?有朋友还是家人在啊?我听过几个精神病的笑话,讲给你听?”
  她没动静,牢牢地抱着她的包。
  汽车广播在插播新闻:“淮如坠楼案的犯罪嫌疑人初步锁定为大律师甄意,有目击者称,听见死者尖叫,抬头便看见甄意将死者推下楼”
  “胡说!甄律师怎么会杀人呢?”豪爽的司机一捶方向盘,骂骂咧咧。
  甄意低着头,长发遮脸,缩在后座上,看不清表情。
  “我在广播里听过上个月甄律师给林警官的辩护,我这个大男人拉着客呢都哭了。”司机激动道,“甄律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?淮如这个凶手本来就该死,一定是她逃出去要杀甄律师。甄律师是保护自己,自卫!这才把她推下楼的。”
  司机气愤地絮絮叨叨,甄意仍旧静止在后座上,没有任何动静。
  靠近九江区,海风愈来愈大了,潮水般从窗口涌进来,吹着甄意的头发鬼手一样飞舞,吹得她呼吸困难,仿佛窒息。
  终于到了精神病院,她下了车。从包里拿出她的义工卡片,刷卡进去。
  精神病人们正在草坪上做早操,护士和医生照顾着,正常人都没注意到她。可有几个精神病人看过来了。
  美美一边挥舞着手臂跳来跳去,一边眯起眼睛,说:“她和我们是一国的。”
  栀子也往这边看,说:“有两个人呢。”
  甄意一路低着头,脚步极快,匆匆走上走廊,躲避着任何人。
  很快,她再次看到了那座玻璃房子。
  厉佑坐在里边悠闲地喝茶,阳光从天井里斜斜地落下,他一身白衣,看上去那么干净,像玻璃温室里不染尘埃的仙草。
  甄意光着脚,根本没有脚步声;可他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出现,又似乎在等她。
  杯中的茶刚好饮完。
  他抬起头,阳光下,白皙清俊的脸仿佛透明,睫毛上都染着细碎的金色阳光。
  耳畔响起淮如的声音:“甄意,你想给言格报仇吗?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。”
  就是他,就是他把言格
  长得这么漂亮的一个男人,竟然是
  甄意目光空洞,寂静无声地看他。
  有种积蓄已久的愤怒和剧痛再次积累,堆砌。她的胸腔开始剧烈地起伏,全身血液似乎都反胃涌上来,哽在咽喉里,要生生呕出血来。
  “啊!!!”
  甄意突然绝望而悲戚地尖叫,凄厉,撕心裂肺。
  她痛得无处发泄,大步冲上去,一掌狠狠拍向玻璃屋子。
  玻璃墙壁晃了一下,恢复平静。
  玻璃对面,厉佑淡淡地笑着,目光悠然看着她,如同猫看一只疯狂却渺小的老鼠。
  再是一拳!接二连三。
  甄意一次次狠狠捶打着玻璃墙,整个世界都在阳光里明晃晃地晃荡,她感觉不到疼痛,只是眼神笔直而仇恨地盯着里面的厉佑,一次次地捶打。
  沉闷而渗人的捶打声在空房间里回响。
  手上的伤口裂开了,沾着的玻璃碎屑刺进皮肉了,她丝毫不觉,鲜血染红了玻璃。她像只受困的不知疲惫的兽,疯狂地踢打。
  厉佑始终悠然瞧着,直到
  甄意突然转头,目光冰冷地四下搜寻,定住。她跑到墙边,几拳打碎了消防玻璃,拔下里边的红锤子。
  一瞬间,消防警报响彻整个世界,红光闪烁。
  她的脸映着红光,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,握着锤子冲过来,狠狠一砸。
  玻璃上出现了一条碎纹。
  再次一砸,
  无数次,
  玻璃上的碎纹像蛛丝一样散开,越来越大。
  “啊!!”
  她尖叫着,猛地一挥锤子,大面积的玻璃分崩离析,一面的碎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如光之幕布,倾泻坠落。
  她拿着刀,赤脚从一地的玻璃上踩过,一路鲜血竟也不觉得疼痛。目光狠烈阴森,一步步朝他走去。
  厉佑微微敛瞳,却并没有后退,半晌,反而轻轻笑了:“甄意,杀了我,能改变什么吗?杀了我,你和甄心有什么区别?”
  甄意听不见,也听不懂。她手握成拳,咬着牙,阴沉着脸,在漫天闪烁的红光里,举刀朝他刺去。
  “甄意!”
  她的手腕被谁紧紧握住,下一秒,她被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。
  言格呼吸急促,剧烈的奔跑让他额头上全是汗水,抱住甄意便把她往后拖。
  甄意呆怔一秒,找到言格了。
  一瞬间,所有的心疼如同山洪暴发,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将她席卷,她痛得无法呼吸,心裂成碎片,痛得要立刻死去,痛得尖叫大哭:
  “啊!!!”
  她握着刀不松手,另一只手狠狠抓抠腰间言格的手臂,踢打着凄声大哭:
  “杀了他!杀了他!我要杀了他!我要杀了他!”
  “甄意!”他紧紧搂住她,下颌贴在她不停挣扎的脑袋上,控制着她失控了的身体,一字一句,用力道,
  “没关系,甄意,我没关系。”
  是啊,什么事到了他这里,他都能沉默地包容,然后释然,什么事都没关系。
  怎么能没关系?
  她的心痛得不可能再好了,痛得她生不如死,生不如死啊!
  “不!不!”
  她大哭着尖叫,没想剧烈挣扎中,手里的刀割伤了言格的手臂。她猛地一怔,手一松,刀砸在地上,叮叮咚咚。
  她盯着言格手上一大道口子和流淌的鲜血,忽然就止住了歇斯底里,眼泪吧嗒吧嗒,寂静无声地砸落。
  “甄意,我没事。”言格扶住她的肩膀,稍稍蹲下来,目光和她平齐,看着她的眼睛,缓缓道,“只是小伤,不要怕,甄意。没事,我没关系的。”
  他的眼眸那样深邃宽容,他的声音那样温和平静,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。
  她呆呆的,安静了,一动不动了。
  “没关系吗?”厉佑被赶来的护工捆绑着,幸灾乐祸地笑,“言格,她失控了,行尸走肉。你要一辈子这样照顾她吗?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,她一发疯就给她催眠?”
  言格淡淡看他一眼,仿佛看一团空气,对护工道:“把他关好。”
  工作,命令,不带任何情绪。
  历佑再度被他漠视,再度无话可说。他不知道是因为当时言格昏迷无知觉,还是这人心里太过超然干净。
  言格说完,低头看站在面前的甄意。
  她悄无声息地站着,眼眸静默,浑身是伤。头发乱糟糟的,脸上一道口子,早已在冷风里结痂,脖子上几条勒痕,t恤上满是尘土,手上全是血,脚下更是鲜血弥漫。
  他的心沉闷至极,深深地蹙了眉,把她打横抱起来,一路去到他的工作室。
  言格把甄意放在桌子上坐好,给她清洗伤口,贴纱布。
  清理脚板心的时候,看见她脚下全是碎玻璃渣,红色的血混杂着,像只血淋林的刺猬。
  他的心有一瞬间无法呼吸,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口气,低着头,拿镊子给她拔碎玻璃。
  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,没有人看见,他眼眶湿了。
  不为任何事,只为心疼她。
  分明知道她此刻已感受不到疼痛,他还是轻轻地给她吹气,小心翼翼,生怕弄疼她。
  “言格。”她忽然发声,面无表情,“我要回家。”
  言格一怔,抬头,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自己醒了。
  她脸色异常地平静,黑色的眼睛寂静而清澈,死板地重复:
  “我要回家。我要回家,我要回言格的家里去。”
  他知道现在的她,是甄意。
  “甄意”全城都在找她,此刻她的情况,根本过不了关卡。而且淮如的事
  但他放下镊子,拿纱布给她包好脚掌,应道,“好,我带你回去。”
  九溪言庄。
  夜风清瑟,无边落叶。
  南侧一处庭院的木楼里,灯光朦胧,雕花窗户闭合着,照映出一幅幅古典水墨画。这栋楼便像极了一只古风灯笼,清幽雅致,在夜里散着葳蕤般的柔光。
  甄意蜷在一楼客厅的小榻上,瘦弱的身子裹在毛毯里,睡着。只露出缠着纱布的受伤的手臂和脚掌。
  她睁着眼睛,一动不动,一瞬不眨地盯着言格,目光笔直,认真,用力,却一声不吭,像坚守着某件不能丢失的珍宝。
  言格坐在塌边,抬手轻轻抚她的额头,她没有抵触,也没有退缩,对他是完全无戒备的。
  此刻,他不要提任何早已无关紧要的事情,更不要再刺激她。
  他说没有关系,是真的没有关系。
  那天他早已昏迷不醒,所以这些年每次回想当年,唯一刻在心底的,是甄意说的那些话。仅此而已。
  他受了重伤,在美国治疗的那段时间,意外接触到了精神疾病。
  这才知道:甄意生了病,他也生了病。
  甄意的病需要有人一辈子陪着照顾着,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给甄意治病的人,无法根治,就陪着她,给她疗伤一辈子。
  至于他自己,甄意说他“无聊无趣”。即使后来知道是甄心说的,他也忍不住想,自己果然是这样子吧。如果长大了再见到甄意,那么长的一辈子,甄意终有一天自己觉得他无聊无趣了怎么办?
  等再一次重逢,要万无一失啊。
  所以,他不仅要懂甄意,更要救自己。不要再关在自己的世界里,不要再不理会不感知生活中其他的人,不要再是那么无聊的一个人。
  8年,他一直在治自己的病。
  8年,他的人一直在观察她的动向。出乎意料的是,她很正常,过得非常好,没有任何问题。
  可自从今年重逢,他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,她的情况就渐渐不稳定了。
  母亲说,这是天意,仿佛他们天生相克,在一起就是灾难。
  呵,他会相信这种宿命论?可笑!
  从hk过关回来的一路上,她都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静,只是缩在他怀里,紧紧抱着他的腰身,半刻也不肯松开。或许很累了,却不肯闭眼睛,仿佛生怕一松手,一闭眼,他就不见了。
  直到进了园林,到了他的家,她才终于安心。
  抱她下车时,她轻声舒了一口气:“安全了。”
  言格的心,顿时狠狠磕了一下。
  她闹着要回这里,是担心他的安全。
  此刻,她抱着他的一只手臂,睁着眼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  良久,她清黑的眼眸缓缓回神,细眉蹙起,有些难受的样子。
  言格的手停住,问:“怎么了?”
  她声音很轻:“肚子饿了。”
  听她说这句话,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一半。
  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。
  “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饭。”他刚要起身。
  她攀住他的手,“我想吃你做的,我要松仁玉米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他复而坐下,握住她的手,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,好一会儿,才起身离去。
  甄意望着他离开,神思迷糊,虚脱得有些累了。她终于阖上了眼睛。只是,一行清泪从眼角坠入发间。
  深秋的夜里,已经没了夏夜小虫的吱吱叫,只有不知哪里的溪水潺潺。
  她静悄悄地睡着,直到
  听到了秋风中,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乐声。
  驱邪铃在夜风里吟唱着远古的歌谣。
  甄意缓缓睁开眼睛。那是塔楼上的风铃。
  即使是夜里,空无一人,塔楼里也亮着蜡烛和纸灯笼。
  甄意脚上裹着纱布,走上木楼梯,脚像踩在刀尖上,痛得钻心,却发不出一丝声响。她记得爷爷给她讲,小美人鱼为爱情变成人后,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。
  一层,二层,她目不斜视,不做任何停留,上去了第三层。
  油灯,烛火,月白色的灯笼,古老而安静的阁楼里,一室清雅淡淡的墨香。
  朦胧乳白的灯光里,一壁一壁的黑色书籍安静地站立在玄色的书架中,沉默,稳重,带着庄严的肃穆感,莫名叫人心怀敬畏。
  开着窗子,夜里的风吹进来,甄意猛地打了个寒颤,莫名紧张而心慌。四处观望,看见每个古老书架的底座上,拿篆刀刻了数字。
  2002
  2003
  2014
  书架的竖梁上则刻着1,2,311,12。
  一目了然。
  每一竖梁代表一排横着的空间。一年,一个月里,摆着很多很多的书。横梁上每一本书所站的位置下面,刻了一串数字。
  有时候,一本书下刻着17,有时候刻着13,有时候刻着2131。
  有时候,一个空间里挤满了书,有时候,一个空间里只有一本,木梁上刻着131。
  那是天数。
  她立在阁楼中央,不住地回头看,不自觉转了原地转了好几圈,目光如水一般在书架间流淌而过,有些惶恐,有些忐忑,不知该从哪里看起。
  12年的漫长,汇成一室沉默而无声的黑色线装书籍。
  她莫名被一种巨大的敬畏的力量攫住,那种力量太过盛大,压在她的胸腔,让她喘不过气。
  最终,她的目光落到2014,04的空间上。
  那里摆了2本书,第一本是120,第二本是2130。
  那是在今年,8年后他们相遇的那个四月,那一天,21号。
  她肃静而不安,心微微发凉,或许是因为冷,开始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。她终究是稳住手臂,把第二本抽了出来。
  纯黑色的线订笔记本,质地很好,拿在手上,温润,厚重。
  翻开,是米白色的纯白纸,没有线条,没有杂质。
  只有小号毛笔书写的行书,行云流水,清秀隽永:
  “2014年4月21日
  你好。
  是甄家,找哪位?
  在的。
  老头子别怕,没事了。
  再见!
  请等一下!
  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扑火,不知道该送去哪里补救?
  言格?
  好久不见。
  你忘啦,我是甄”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看见甄意了。”
  她的眼中已没了光彩,却自动自发地浮起一丝泪雾,深深吸一口气,手臂上像是载着千斤的重量,缓缓把那本书塞了回去。
  目光下移,落到最近的2014,11空间上。
  那里目前摆着3本,第一本是15,第二本是613,第三本还没有标数字。
  她拿了第三本,很快明白了没有标数字的原因:还没写完。
  第一页:
  “2014年11月14日。
  (电话)
  言格,今天有点儿忙哦。
  我中午吃了一个超大的披萨,居然让我一个人全吃掉了哦。工作室里的人全瞪着眼睛像看饿死鬼一样看着我。幸好你不在,不然我肯定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。”
  前几天中午,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近半个小时,变成文字,整整7页纸,他一字不落,稳妥地记下。
  即使写到最后,字迹也不慌不忙,以那样平静而宁和的心情记录下来。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甄意忙,没看见甄意。”
  渐渐,悲伤的情绪像某种粘稠而不透气的液体,涌入她的心房。她的心一点点变沉,快撑不住,快要坠落。
  她低着头,呆呆看着。
  夜风从窗外吹过,卷着书页,翻到下一张,
  “2014年11月15日。
  言格,你以后要多揉揉我的胸部。
  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?
  大学时,我室友研究过这个课题。
  胡说!他才不会碰你!
  你说谎!言格根本就不会碰你!不仅不会碰你,把你自己送到他床上他都不会要你。
  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他联系的。”
  3页纸。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看见甄意了。”
  换一本。
  “2014年9月10日
  言格,你孤独吗?
  言格,不要怕,我会一直陪着你呐。这样你就不会一直孤独了。”
  换一本。
  “2014年7月30日
  言格,你知道开心是什么感觉吗?你开心过吗?
  言格,我想让你开心。人生那么长,要活那么多年,一个人,不寂寞吗?每天这样,一个人开车去医院,一个人开车回家,没人和你说真心话,你也不让任何人走进你的心,不孤单吗?
  你这样,我会心疼;所以,无论如何,我也不会放手啊!”
  再换一本。
  “2014年10月2日
  言格,你欠我一个深吻,记好啦!”
  书页在风中刷刷地翻飞,她阖上笔记本,手在剧烈地颤抖。
  夜风冰凉,她的心疼得像是被人挖出来扔进了冰天雪地里,却没有死,还在一下一下地跳,在冰面上抽搐。
  眼神其实呆滞涣散了,却仍缓缓回头,望住背后的2002年,身体一瞬间僵硬,腿上好似灌了铅。
  她目光笔直,含着烛光里晶莹的泪水,盯着2002年,一步一步,极其艰难地走过去。
  每走一步,依稀间,身体仿佛穿过了呼啸流逝的时间,一点一点时光倒流,回去最开始的初见。
  她最终停在2002年的门口,仰望着,18层都是空的。
  第9层,以10号开始第一本黑色日记。
  视线已经在水光里模糊,手也在猛烈地颤抖,幅度之大,竟会在木架上磕磕碰碰。她艰难地举起手,把那本最开始的日记拿下来。
  12年前的笔记本,历经岁月,封面已稍稍褪色,泛着隐约的白。
  翻开,书页早已泛黄。
  12年前,言格的字迹还很青涩,规规矩矩的楷书,还没有如今这般形成自己的字体和风格。那样稚嫩,那样年幼,
  她只看一眼,眼泪就疯了般从心里涌出来,漫过喉咙,盈满眼眶。
  她张了张嘴,想发声,却又猛地拿手捂住嘴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立在书架前,捧着一本书,弓着腰浑身都在颤抖。
  满世界晶莹的琉璃里,水光灿灿,她看见泛黄的第一页上,写着:
  “2002年9月10日
  欺负,学校,同学,死啊。
  天,你,好看。
  漂亮,走,会,劫,遇到我,色。
  不要,玩,我是外貌协会的,激动。
  噢,趣。
  你叫。
  做我男朋友吧?”
  每个字的落笔处都格外用力往下摁,仿佛他在竭力回想,狠狠努力。可如何逼迫自己,却想不起来完整的话。
  因为他没有听见啊!
  可结尾处的一句话却格外流畅:
  “今天,我遇到一个女孩;
  她从天而降,像一颗彩色的太阳。”
  甄意固执地睁着眼睛,用力捂住嘴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涌出,再度蓄满,再度流淌她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像纸片儿一样剧烈颤抖,一室的时光压在她肩上,她再也承受不住,猛地跪倒在地。
  她甚至能想到,多年前,言格写这第一篇日记时的状态。
  他原本关在自己的世界里,没有任何人。黑暗,安静,他也不觉得孤独。
  直到那一天,有个女孩,从天而降……
  自那一刻,他看见了这个世界。这个世界里,只有她。
  她在笑,她在蹦蹦跳跳,她在说话。
  可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,他很想听到,很努力,甚至很焦急。
  但跳进他耳朵里的话,全是支离破碎的。他每写完一个字,都无意识地狠狠摁一下,是着急,是懊恼,是想尽力想起那个女孩说的话。
  第二天,第三天,女孩跳进了他的生活,她说的话越来越多,他也越来越慌乱,记录下的全是片段,参杂着偶尔的只言片语:
  “回新裙子升旗好看树
  你看彩虹!”
  她手上全是泪水,把本子放在地板上,慌不迭地翻看后面,全是这样的碎片,和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努力和执着。
  她慌忙爬起来,扑到书架边,按时间顺序翻看接下来的日记,前三个月,全是零碎。可一天一天,碎片越来越少,完整的句子越来越多,每个字落笔处的用力度也越来越轻。
  到后来,越来越流畅。
  她那么些年,那么多话,叽叽喳喳,有时候一天有半本。
  一天又一天,
  楼梯间的灯坏了,草莓味冰淇淋上市了,考试又得了21分,回家晚被姑姑训了,来月经肚子痛了,体检长高了3厘米
  所有的琐事,很多她都已经忘记的琐事,年少的青涩记忆,懵懂而无忧无虑,在相处的那4年,全部沉淀在纸上。
  她泪眼朦胧,无法呼吸,甚至站不直身子,一页一页往后翻,少年的回忆像胶卷般飞逝,终于到了分别的那天。
  ktv火灾的2006年7月30日。
  此刻,那一页写着:
  “2006年7月31日
  言格,我不喜欢你了。你好无聊,和你在一起,我都变得无趣了。
  言格,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我自己。一点儿都不喜欢。
  看什么看?放手,叫你放手。
  言格,我不喜欢你了,不喜欢了,听不懂吗?
  后会有期啦。”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,甄意生气了。”
  甄意瞠目结舌,痛得摧心掏肺,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画面,那个少年摔倒在地上,爬过来,污浊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脚踝。
  她一脚掀开,冲他摆摆手:
  “后会有期啦。”
  风穿堂一吹,那一页的背面出现另一行字:
  “余述至此,肝肠寸断矣。”
  甄意始终奔涌的眼泪,在见到那9个字的瞬间,风平浪静了。
  在8年前分别的结尾,在12年的日记里,
  12年,4383天,他唯一一句流露情绪的话便是:
  余述至此,肝肠寸断矣。
  是她害了他,他原本好好的,是她不该招惹他。
  “”她张着口,想发出声音,想发泄,却痛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她摸爬着去找那空缺的8年。
  那8年里每个月都只有1本。她手上沾满了泪水,慌乱地抓着书籍一本本翻开,千篇一律,除了日期:
  “2006年9月1日
  后会有期啦。”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”
  “2006年9月2日
  后会有期啦。”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”
  整个9月,10月,11月,12月,到了2007年,2008年,2009年,2010年,
  2011
  2012
  2013
  2014
  “2014年4月2日
  后会有期啦。”
  落款一行小字:“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”
  一本本抽出来,一本本看,流动的日期,不变的话。
  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
  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
  手中的书本坠落,甄意狠狠摁住头,头痛得要裂开,拼命想,却再也想不起多余的内容。
  脸庞已全被泪水浸湿,却再也停不下来,地板上,书页上,全是泪滴晕开的墨迹,像黑色的水墨画。
  闪烁的泪光里,只有那些白纸上的字迹,格外清晰,一字一句,直直冲击着她的心脏,剜心挫骨。
  满满一室书籍,皆是为她而写。
  他从来不会说情话,只会一字一句,一言一语,平淡温和地记录她或快乐或窘迫或难过或振奋的话语,从此,篆刻下那话语里她流光溢彩的少年时光与青春。
  只是,在每天一篇记录的最末,以最安宁的字迹写下他的心情,或许有稍稍的悸动,或许有淡淡的失落,或许有浅浅的期盼,写出来,却最是朴实无华
  “今天甄意忙,没看见甄意。”
  “今天看见甄意了。”
  “今天甄意没有回来。”
  她跪在一室的黑色笔记里,捂着头哭泣。
  忽然抬头,泪痕斑驳地望着窗边的书桌,一桌一椅一盏灯,在秋风的吹拂下沉默而清隽,像坐在这里写字的那个人。
  笔架上悬着几只小毛笔,桌子上干干净净,一座砚台一条长墨,孤独地临着夜风。
  木棱支着窗子,外边是无尽的黑夜。
  依稀看到,12年前,那个白衬衫的,不会说话的少年,就坐在那里。他低着头,背影沉寂,修长的指尖执着毛笔,记录下与那个女孩的初次相遇。
  于是,一瞬间,窗棱外,岁月如长河般流逝。
  日生日落,花开花谢,岁月轮回,沧海桑田。那个坐在窗前的少年一天天飞速长大,执笔的姿势却从未改变。
  落落书写,写尽相思。
  漫漫12年!
  四季变换,潮起潮落,这世上,无数情人分手了,无数语言消亡了,就连有的国家都分裂了,从地图上消失。
  时光流逝,再不回头了,他的字迹都在书页间变化了,可,他却还在这里。
  沉默地坚守,不肯离开。
  那一年,她带着笑容降临在他的人间,于是,他安安静静地,用一生的时间,送她一份完美的纪念。
  12年的时间带着巨大的力量压在甄意身上,终于将她压垮,她深深地弓着腰,捂着嘴,哭得像一只抽搐的虾米。
  这一天,她似乎要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。
  狂风似乎也在悲戚,从窗外吹进来,吹动烛光摇曳,夜影婆娑,吹得书页哗哗翻动,哀哀作响。
  她张着口想辩解,可陡然腹中巨痛,痛得她猛然止住眼泪,最终只能用力捂住嘴,惊恐地瞪大眼睛。
  手心里,眼泪与鲜血混杂,她慌乱地拿双手捂住。这才知,人可以生生心痛到呕血。
  刹那间,泪水再度疯狂流泻。心痛得已经没了知觉,拼命想要捂住疼痛,可血腥味如潮涌般弥漫上来,再也抑制不住。
  他说,余述至此,肝肠寸断矣。
  肝肠寸断矣!
  言格端着餐盘,才绕过走廊,忽地听见夜里甄意凄惨的叫声:“不要!不要!”
  抬头便看见高高的塔楼上,起了火光。
  他随手把盘子留在长廊里,立刻朝那里跑去。
  赶到楼下,就见古老的高塔阁楼里起了火。
  甄意撕心裂肺地哭叫:“不要这样,姐姐!你不要这样!不要!!!”
  他的心猛地往下沉,飞快地跑上三楼。
  书房里一片狼藉,黑色的笔记本堆放在房间中央。蜡烛,灯油洒在上边,燃着熊熊大火。
  而甄意跪在书堆边,赤着手在火里抢救书籍!
  火舌舔舐着她的双手,她竟毫无知觉,一边拿手拍火,一边催人心肝地悲戚大哭:“不要烧我的东西!不要烧我的东西!”
  “甄意,别碰!”言格心疼得滴血,立刻大步过去,把她从地上捞起来。
  可她拼命挣扎,手烧出通红的伤疤还要去捞,她已经彻底失控:“言格,姐姐把你的书烧掉了。你快点救火,你快点救火啊。”
  言格的眼眶一下子湿了,牢牢把她箍进怀里,任她如何地挣扎反抗也不松手。
  “甄意,你听我说。甄意,不要紧的,烧掉就烧掉了,不要紧的。”
  庭院外已传来人声,是救火的人要来了。
  他话语才落,怀里的甄意突然安静了下来。
  言格紧紧搂住她,贴住她被活烤得滚烫而湿漉漉的脸颊,心疼如刀割,轻声却含力道:“甄意,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。”
  话没说完,怀里的人轻轻笑了一声。
  猛然间,言格心一凉,立刻把她松开。
  “没有关系吗?”对面的女孩脸色红彤彤的,满脸泪水,偏偏表情格外冷静而冷酷,“伤害你最深的人,和你最爱的人,在同一个身体里,真的没关系吗?”
  言格退后一步,缓缓和她拉开一段距离,面色沉静淡漠下去。
  “没关系。”他淡淡道,“因为有她的好,所以你这样的坏,微不足道,不值一提。”
  甄心的脸色更加冷酷,她多气啊。
  正是因为这个男人,她过了十几年蛰伏的生活,永远被甄意压制着。
  8年前,简单的误会,不会让他们分开。可以因为误会分开的少年,他们的感情经不起考验,肤浅细碎,又哪里可能让人痴望坚守8年?
  不可能啊。
  这个男人,少年自闭。他的世界里,便只有甄意。
  他真正像一只沉默的小狗,不懂这个世界,却只知道守着它心灵的主人。赶它它不走,踢它它不逃,把它送到遥远的地方扔掉,它也一路艰辛地赶回来。
  他便是这样的人。
  不懂人情,不懂世故,也不知分手为何物。
  甄意已经是他心里的太阳,分手是什么?他不明白,也不会遵守。她甩开他的手,他就学她以前追他的样子,一次次追过去,一次次紧紧握住。
  她甩开多少次,他都比她坚持多一次。
  所以,如果不是那样的伤害,不是发现甄意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,他就是死也会倒在她的脚边,不会离开啊。
  他是言格,他不可能离开甄意。
  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,甄意的心里有了阳光,而黑暗处的甄心,再也出不来了。
  最近,她好不容易露几次面,却被压抑回去。
  可恶,可恨!
  甄心冷笑,讽刺道:“言格,她失控了,她再也抑制不住我了。”
  “不是。”言格依然平静从容,轻轻地摇了摇头,一贯云淡风轻的男人,此刻说出的话却毅然决然,带着不动声色的定力,
  “甄意,永远不可能被你打败。而且,我会一直陪着她,帮着她,让你永远不见天日。”
  “你!”她怒目圆瞪,刚要说什么,却猛然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拖进了深渊。
  不要。
  而言格脸色一变,立刻上前去抱住她,
  “言格”女孩眼泪汪汪,晕倒在了他怀里。
  可等到甄意醒来时,才是噩梦的开始。
  她自此仿佛坠入无尽的恐惧,时刻担心着言格会受伤。
  没日没夜的,她不肯睡觉,只是紧紧地抱着言格,拉着他四处躲,一会儿躲在衣柜里,一会儿躲在被子下。
  她瘦弱的身板不住地颤抖,抱着他呜呜地哭泣:“怎么办?言格,他要来害你了。怎么办?”
  无论他如何安慰,她都不听,也不相信,只是抱着他哭,泪水浸湿他的衣衫,哭声极尽伤心悲戚,像一个始终担心不能保护孩子的士兵。
  她不喝水也不吃东西,哭得身体都脱水了,却只知道拉住言格。他去哪里她到哪里,总是惊恐地看着四周的人,只要出现人影就拦在言格面前,大哭:
  “你快跑,你快跑,他来害你了,他来害你了。谁来帮我救救言格,谁来帮我救救言格。”
  连庭院外的守卫人也会让她风声鹤唳,让她惊恐地拔出水果刀冲出去
  可有时候,她又不认得言格。
  便一个人在园子里害怕而茫然地寻找,抓住言格便落泪:“言格呢,你把言格抓到哪里去了?”
  言格极力想安抚她,说他就是啊。
  可她只是摇头,举着手臂抹眼泪,委屈而心酸:“你不是。我的言格没有你那么高。”这时,她的记忆回去了12年前那个清风明月的小小少年。
  她会推开他,呜呜直哭,继续在院子里找:“言格,言格去哪里了呀?”
  更多的时候,找不到。
  她就会一个人蜷在他的床上,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,像一只受伤不能再痊愈的小兽,被它的同伴丢弃,从此独孤一只。
  她会紧紧地抱着他的被子,小脸贴在上面,时不时,抽抽鼻子吸口气。
  因为毛毯上有他的味道。
  只有这样,她才会安心。
  各种状态,周而复始。
  三天后,她彻底虚脱,干枯而苍白,躺在床上,虚弱却也不哭了。
  三天,言格痩了一圈,眼睛下也有了黑色。也是那时,他终于做了决定。
  早上,他端着一碗水到她旁边坐下,拿勺子舀水送到她唇边。她感受到了唇边的凉意,目光挪过来,定在他身上。
  这次,认出他了。
  于是,眼中便蓄起极浅的泪雾,是真的没有眼泪可流了。
  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气若游丝:
  “言格,你快跑,他来害你了。”
  言格克制地轻轻吸一口气,眨去眼中的水雾,喂她喝下几勺水后,把碗放了下来。
  “甄意,看着我的眼睛。”他低下头,靠近她。
  这次,她很听话,黑乌乌的眼珠一瞬不眨。
  她还是甄意啊,有着他最喜欢的清澈纯粹的眼睛。
  他缓缓地,柔和地,说:“甄意,我没有关系,真的没有关系。”
  甄意,如果你这样受伤自责;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决定,我会尝试着让你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。
  其实,真的没关系。
  即使受过伤,也没关系,我看不到,听不到,感受不到,早已淡然放开;
  即使是因为你受伤,也没关系,因为愿意对你宽容,包容你的一切。我说的一切,是好的,坏的,真正的一切。
  母亲说你很危险,让我放弃你。可我怎么能放弃你?
  这个世界上,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。很多人会说这句话,但这句话的正确性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得到验证。
  如果我放弃,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救你了。甄意,会从此被甄心压制,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。
  甄意,我最爱的女孩,我只爱的女孩,我怎么能让你消失。
  其实,偶尔还庆幸在那么早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。
  8年的沉淀,让你更好,让我更好,让我们重逢后的这一次,更好。
  让我们今后不再发生任何问题;不,应该是,即使未来发生任何问题,我们也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去面对。
  让它迎刃而解。
  8年的隐忍和苦守,就是为了,终有一天,拉住你的手,让你回来我身边。
  所以,一辈子也不能松开你的手啊!
  我会用比任何人更干净纯粹的思想和灵魂去爱你。
  因为,12年前,你执手不肯松开;这一次,我便还你一世守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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